《燃烧的天国》(冯云山卷)
壹 冯云山.苦难的奋斗
184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,冯云山在广西紫荆山大冲村一户财主家,见到了杨秀清。
此时的冯云山31岁,原住在广东花县禾落地村,因坚信同学兼远房表哥洪秀全的拜上帝教理论,两年前的春天,与其深入广西传教。
出门在外,一路上他们遭了许多罪,到达贫苦的粤北连山厅白虎墟时,同行的冯瑞嵩、冯瑞珍忍受不了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退却回家,好不容易走到广西浔州府赐谷村,洪秀全表兄黄盛均家,蹭了三个月饭后,洪秀全眼见得表兄穷得揭不开锅,不忍心再住下去,也决定回广东,反而冯云山坚定地要留下来。
冯云山的信念比开创者洪秀全还要牢固,他觉得广西是一片广阔天地,将来大有作为,他要坚持在广西传教。
他在赐谷村同洪秀全告别,在浔州府一位杂工朋友处住了一个月,听说桂平县紫荆山“山深地僻”,判定当地官府的势力难以深入基层,便决定前往那里传教。
在古代,一个人孤身深入陌生土地是十分冒险的行为,完全依赖农业生产的当地人,十分排斥外来人口抢夺土地,冯云山敢只身前往紫荆山传教,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,是当地都是客家人。
冯云山自己就是客家人,没有这层血脉关系,他不可能融入当地群众当中。
客家人是汉族的分支之一,原是古代北方中原汉人,因为一次次战乱,从中原经今天的襄阳迁到湖北、安徽、江苏,又迁到江西、福建、广东、广西,因为他们保留了北方中原汉人的语言和风俗,跟南方本土人难以融合,加上他们太晚到达南方各省,最优质的土地已经被南方汉人占据完,因此客家人生活较贫苦,大都生活在山地区域,为了争夺生存空间,还常常发生“土客械斗”,不过客家人不是蛮族,本身带有中原文化积累,因此有好读书的传统。
客家人有自己的语言,有自己的饮食习惯,又有深厚的古代中原文化打底,算是一支比较强势的汉族分支,又因为常年处于弱势,相对比较团结。
要了解太平天国起义为什么能成功,就一定要了解客家人的苦难,起义不会无缘无故发生,起义往往是从苦难中萌发的。
冯云山在1845年,进入桂平西北处紫荆山东入口处的古林社村,这年他已经30岁了,可以说一事无成。
冯云山从小熟读经史,但从来考不中科举,只靠在村里设馆授徒为生,是个普通的民办教师,28岁时,离他家只有三里路,跟他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洪秀全,突然从《劝世良言》里获得灵感,产生了“拜上帝”的模糊宗教意识,冯云山觉得这事可以往大里搞,劝洪秀全和自己一起奉教传教。
无论是后期忠王李秀成的《李秀成自述》,还是杨秀清编撰的《天情道理书》,都无比深情地认同“谋立创国者出南王之谋,前做事者皆南王”、也说冯云山“去国离乡、抛妻弃子,历尽艰辛、几经劳瘁。”
简单点说,虽然洪秀全是拜上帝教的最早创始人,但冯云山的主观能动性,比洪秀全还要强烈得多。
其实洪秀全这样的人历史上常有,但冯云山不常有,没有冯云山,就不可能有后面的太平天国。
冯云山在古林社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,并不是传教有多难,而是他快活不下去了。
跟欧洲那些拿着资金并会点医术,满地球跑宣传的传教士不同,冯云山身无分文,只有投入,没有产出,干的是门纯亏损的活,但他硬是凭着个人信念在传教。
他最先到达的是新墟市集,从这开始,他脱下民办教师的长衫,换上了破烂的粗布短衣,站在大榕树下等人雇他干苦力活,为了活下去,冯云山在广西的穷乡僻壤,成为了一名干零碎活计的底层苦力,主要干一些帮人割稻、搬东西、运泥土等卑贱工作过活。
但苦力这活也常常没人雇佣,空闲时他就靠借来的畚箕、扁担,在荒野中靠捡牛粪卖作肥料换点零碎小钱。
晚上没有地方住,就睡在别人家的牛棚里。
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,冯云山依旧坚持向其他苦工传教,尽管这段时间的传教并不成功,但这种舍身为教的精神,是洪秀全自己都不具备的。
洪秀全消化不了这么深的底层苦难,他性子又急躁,无法完成这么耐心的基层布道工作。
冯云山则是一个极其坚韧的人,他是太平天国创业团队真正的灵魂人物,面对一时的挫折能吞下委屈低头忍受,内心却依旧有万丈雄心。
大约做了一年的苦力,这年秋季,冯云山终于获得了命运的垂青。
那天他受雇到当地地主曾槐英家割稻,挑担回曾家时,已是汗流浃背,全身湿透,此时一阵南风吹过,遍身凉爽,充满乐观主义的冯云山,忍不住随口朗诵了两句先秦时的《南风歌》:
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;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
正躺在窗下竹榻乘凉的曾槐英,听到他这两句,十分诧异,坐起来问他:你读过书吧?为何来这里做雇工?
曾槐英不是普通的傻地主,他是监生出身,曾在国子监念过书,是一名有文化的地主。
冯云山便向曾槐英讲述了自己做过私塾先生的经历,但只说自己落魄于此,没有钱返乡,曾槐英出于好奇,跟他攀谈起来,冯云山“经史烂熟,言谈风生”,四处飘泊时又累积了大量生活实践,对地理、天文、占卜、兵学也略懂,曾槐英和他聊得十分对味,便常常邀请他来自家作客,最后聊得难以自拔,便请他搬过来住,并让他在自家私塾任教,给自己家孩子上课。
这年深冬,新年快要到来之前,紫荆山内平在山(也叫鹏隘山)的财主曾玉珍,过来古林村办事,顺便看望同族的曾槐英,他也在替儿子和侄儿寻一名教书先生,见到冯云山后,竟十分欣赏,盛情邀请冯云山春节后,去大冲村曾氏家塾做塾师。
冯云山答应了。
从此深入紫荆山深处,带出了太平天国核心军事力量“平在山勋旧”。
1846年春天,来自广东花县的民办教师冯云山,带着心中的理想来到广西,成为了广西紫荆山的一名家庭教师。
他的身份没有变化,但几经磨难,他已经深深地明白底层百姓的痛苦,也懂得如何理论联系实际。
这世上但凡白手起家能做出惊天成绩的人,是既会从书本中吸收知识,也能从磨难中领会人生的人。
毫无疑问,31岁的冯云山,已经成长为这样的人。
1846年是道光二十六年,这年美国开始入侵墨西哥,鲸吞了墨西哥大片土地,为1900年成为世界强国打下根基;这年拿破仑三世越狱成功,逃亡伦敦,要消停一阵子,8年后他才会联合英国,在克里米亚胖揍俄国人;这年正月清政府已经意识到,传教士正在动摇他们的文化统治,下令弛禁天主教。
但清政府并不知道,在广西桂平紫荆山深处,这处中华大地不为人知的贫苦地界,这年春天一个平凡的下午,31岁的冯云山,在曾玉珍家第一次见到了23岁的杨秀清,从两个客家人正式联手的那天开始,清政府的统治真正动摇了。
贰 杨秀清.烧炭工的故事
杨秀清仅23岁时,就已经是平在山烧炭工的群众领袖。
这里必须解释一下,什么是烧炭工。
2022年7月末,我来到广西桂平市,拜访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凌崇征老先生,凌老先生长年研究太平天国,以及负责地方志的修编工作,1950年代曾深入紫荆山区工作多年,因为常和当地老人沟通,听到过大量一手资料,1964年又陪同冯雪峰入紫荆山考查察,对太平天国时期的经济环境十分熟悉。
他在当地的文史馆与我碰头,操着方言浓厚的当地白话,讲起烧炭工的往事,说话缓慢而略显吃力,我请来一名当地人做翻译,凌老先生说一句,我记一句。
据凌老说,清末时金田地区有十几间染坊,能开染坊的主要原因,是这里盛产绞股蓝。
绞股蓝我听着十分耳熟,因为我家乡1990年代到处有卖绞股蓝啤酒,还有绞股蓝染成的蓝印花布,是将布泡在绞股蓝萃成的水里染,再晾晒,重复七八次使蓝印花布成型。
这种植物平时常用来入药或做成茶饮,拿来染布的并不多。
凌老说,我们现在的历史文献,都叫杨秀清烧炭工,其实他们的主要工作,是种蓝和烧炭两个工种。
“种蓝烧炭”常常是绑定的工作,种蓝,一般指种绞股蓝和蓝草,烧炭,则是因为染坊在染印时需要炭作燃料,换句话说,“种蓝烧炭”是染坊工业的上游工种。
但这种山区工作极辛苦,工人们常常被山里头的毒蚊子咬得全身浮肿,工作时被迫用芭蕉叶扎脚,勉强防一点蚊虫叮咬。
冯云山到达平在山时,当时大约一共有七八百人,以客家人为主,在深山里从事这份工作。
会来种蓝烧炭的,一般都是极贫苦之人,而杨秀清,就是打小在苦水里泡大的。
紫荆山是一片半封闭状态的山峰群落,是周围十八座高峰的统称,这里只有从东面武宣县过来,以及从北面桂平金田村过来的两条路,两路交会于一个小镇,再从小镇向北有一条极狭窄的道路深入山区,因为地理环境困难,官府控制力难以到达,又因为同是客家人,冯云山才会把这里选做创业基地。
山里一共分布着两三百户人家,共计几千人,其中瑶族住在北侧,客家人住在南侧,杨秀清就出生在南侧的客家人村落。
紫荆山地形图
杨秀清九岁时父母双亡,由伯父杨庆善一手养大,因此只识得几个简单的字,更不会读写,到死是个文盲。
杨秀清打祖上就很穷,其曾祖父也是在广东活不下去了,带着两套烂衫裤,一条麻索裤腰带流落到桂平,不过广西也没有他容身的土地,只好入平在山开荒种山、砍柴烧炭,这才活了下来,繁衍生息。
没有父母,没有书读的杨秀清,很小就是个社会人,还是青少年时,就得靠种田烧炭为生,常常翻山越岭去卖炭,才能换回一升半斗米,一直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。
生活摧残着他年幼的身躯,使他“身材矮小、脸面瘦削,耳目常有毛病”,为他日后瞎掉一只眼睛,埋下了伏笔。
其实不止杨秀清矮,清末时普通民众大都营养不良,农业时代得不到充足的蛋白质和牛奶,民众身高都较矮,太平天国领导人实际上大部分都是一米六上下,比如洪秀全据考证是1.67米,传教士罗孝全就说他高大、体格强壮,电视剧里的威猛汉子那都是现代演员,不是正常情况。
杨秀清虽然是在苦水里泡大的,但艰难的生活也使他“深谙世故、善于交游”,常常将炭钱换酒,在家里招待有志之士,走在路上时,会突然放声高歌,豪气冲天,他在紫荆山一带也颇有人缘,人人都对他服气。
至于杨秀清是怎么让人服气的,我翻遍资料,在桂平市找老人们多方打听,也没有找到细节,我们只知道,这个穷汉子不简单,十分机智、会来事,有组织能力,仅仅在23岁时,就成为炭工们的话事人,很受大家敬重。
洪秀全和冯云山跟他熟识后,都认为这个小兄弟是“天生的军事指挥官和战略家。”
杨秀清很早就跟同为贫苦出身的萧朝贵成为好友,将来萧朝贵入伙也是经他介绍,他另有个堂姐嫁到了大冲村一户财主家,这位财主就是曾玉珍,新近请了一个教书先生,名叫冯云山。
于是在1846年的春天,冯云山结识了杨秀清。
冯云山观察炭工们的生活,有好长一段时间了。
一名优秀的传教士,也是一名了不起的市场分析师,他一直在默默盘算着,该如何从炭工群体,打开传教的入口。
冯云山此时,只要给十多个孩子教授最基础的儒家课程,每天有大把的空闲时间,他相信大冲村会成为自己事业的起点,常常逐村走访,进入深山传道,向大家传播自己的信仰。
紫荆山区的客家人,是当时社会底层的底层,他们被本地人欺凌,没有肥沃的土地,只能在山沟沟里头种蓝烧炭,还要日日夜夜忍受交通不便、蚊虫叮咬,赚来的钱连让全家温饱都做不到,更过分的是,本地人不让他们为祖宗立祠建庙,使他们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尽欺压。
冯云山跟他们说:本地人祭祀的都是邪魔,邪魔不会保护我们,只有上帝才爱我们。
冯云山还说:人人都是上帝儿女,大家都是兄弟姐妹,我们应该同拜上帝,拜了上帝,排除妖魔,人人才有衣有食,无灾无难。
山区里的老乡都是大老粗,其实他们并不懂这个上帝是谁,很可能会以为是玉皇大帝,但他们听得懂要公平,也有过上好日子的想法,如果这个上帝真能保佑他们,那倒是可以信一信的。
这个教书先生看起来是个正派人,读过很多书,去过很多地方,为人热情,说话又好听,他说的应该错不了。
渐渐地,在冯云山日拱一卒的努力下,他的信仰在紫荆山有了第一批信众,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冯先生,不直呼他的名字。
还收获了自己早期传教的第一位骨干------卢六。
卢六是高坑冲壮族人,住在紫荆山进口的小村,冯云山和炭工们常在这里进出歇脚,我看史料记载大家常在他家碰头,有点像个家庭旅馆,冯云山常来常往,天长日久,就跟卢六混熟了,卢六听了他很多理论,渐渐信服,成了他最忠实的信徒。
一直到最后惨死,他都没有改变过对冯云山的忠心。
但要打开炭工的突破口,就一定要拿下杨秀清。
冯云山十分欣赏杨秀清的才华,也懂得因人施教,他对杨秀清说:
“你以烧炭为业,实无出路,长此下去,只有苦一辈子,不如大家共图大事求谋根本出路。”
还说:
“凡是有大志的人多能成大事,我们能结成患难兄弟,创立拜上帝会,发展会友,共图义举,就必有出头之日,千万贫苦人民亦可得求。”(《太平天国革命在广西调查资料汇编》)
冯云山说的这番话,距今已过去了170多年,这番话经过后人口口相传,不断修改,已掺杂着各种现代词汇,明显已不是原句。
而且当时的冯云山,不可能就有了“成大事”、“发展会友”、“救千万贫苦人民”这么宏大的想法。
就好像一家5个人的白手起家小微企业,才刚刚收支平衡,公司账上就3万块钱,不可能跟员工讲我们要去A股上市一个道理。
但原文也应当有一定的依据,可以推论出冯云山懂营销,会看人下菜碟,主要对杨秀清进行激励,而不是对普通人那种悲悯共情。
他相信杨秀清心中有一团炽热的小小火苗,等待着被他点燃。
常常饮酒纵歌的杨秀清,心中有万丈豪情的杨秀清,果然被点燃了,他心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。
与其在紫荆山烧一辈子炭,真不如干一票大的,也不枉了此生。
就带着炭工兄弟们,跟这姓冯的书生一起干吧!
不到一年时间,曾玉珍全家、杨秀清一族都因为冯云山信了教,这里头包括杨秀清的亲戚杨云娇,以及杨云娇的丈夫萧朝贵,萧朝贵也是炭工领导人之一,他又带着自己父兄也入了教,使平在山的核心团队逐渐稳固。
而在这一年前,冯云山不过是一个靠做苦力和捡牛粪活下来的雇工。
冯云山单枪匹马,全凭一己之力,在贫苦荒山,奠定了太平天国的根基。
两年后,等到洪秀全和冯云山重逢时,他已培育了两千名“拜上帝会”教徒,而且冯云山一直在宣传教主洪秀全,讲述洪秀全梦中的故事,他完全有机会包装自己成教主,但他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意思,也没有抢班夺权的打算,他还是谦逊地站在一旁,只扮演着布道者的角色。
甚至到将来封王之时,他也只是领了个南王,排名在洪秀全、杨秀清、萧朝贵之后,仅比韦昌辉、石达开高一些。
冯云山是创业公司里那种能力超强,但又懂得分寸的CEO,做事进退有度,为人光明磊落,对事业抱有超强的热忱,对利益分配却并不十分在意,如果天国一直有冯云山,就绝不会有后面的天京事变。
如果天国没有冯云山,杨秀清会在紫荆山烧一辈子炭,洪秀全会在花县教一辈子书。
可以说没有冯云山,就没有太平天国。
叁 洪秀全.虚弱的天王
与一般写太平天国,开篇先介绍洪秀全不同,我在开篇故意先讲冯云山。
因为在了解大量信息后,我发现洪秀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。
尤其是创业初期,他的存在感其实一直很弱。
也因为早期的特殊创业史,太平天国的权力分配,从未实现真正的中心集权,埋下了将来天京事变的祸根。
冯云山、杨秀清、萧朝贵在紫荆山干得如火如荼的时候,洪秀全还在广东安静地教书。
他和冯云山在广西分别后,冯云山的家人向他打听冯的情况,他只说俩人走散了,之后两年时间,他继续靠做私塾教师过活,写写诗,搞搞对联,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,日子过得十分平静,当然,因为以前搞过种种激烈的传教行为,也少不得受一些乡亲白眼。
到1847年3月中旬,广州传教士罗孝全听说了洪秀全的一些幻象,以及他的传教热情,便邀请洪秀全来广州,算是给了洪秀全一次自费实习的机会。
罗孝全希望观察洪秀全一段时间,如果合格就让他成为基督教真正的传教士,能领工资的那种,洪秀全此时生活困顿,前程渺茫,十分珍惜这次机会,便带着洪仁玕一起前来学习,他在这里第一次通读了《新约》和《旧约》,还参与了唱诗、带祷、讲道、查经等活动,太平天国后面洪秀全提出的许多知识理论,都是从这里吸收的营养,进行过本土加工后再传播的。
罗孝全对洪秀全的表现较为满意,准备任命他为助手,不想洪秀全遭遇到了职场陷阱,另两名助手怕洪秀全取代了他们的地位,怂恿洪秀全向罗孝全申请每月五元的津贴,洪秀全哪见过这种城里人的职场手段,真的写了申请,这件事激怒了罗孝全,认为洪秀全是为了钱才信上帝,便放弃了对洪秀全的施洗,也不再继续培养他。
洪秀全的自费实习生身份,到这就结束了。
两个月后,洪秀全生活费耗尽,在教会也不可能找到工作,他也不想回乡下做民办教师,便找人借了一百文钱,决定去广西碰碰运气,看能不能找到许久失联的远房表弟冯云山。
这次行程也十分不顺,他沿着西江徒步向西时,被一伙强盗洗劫一空,只好去找县官求救,县官给了他四百文钱,洪秀全这才有了路费,雇了条船驶向广西,1847年8月,他终于再次到达贵县赐谷村黄盛均家,这是三年前他和冯云山告别的地方。
黄盛均告诉洪秀全,冯云山已经在这里扎稳了根基,一共有两千多名信徒了,而且冯云山至今尊他为教主,紫荆山村里的人都知道,受人尊敬的冯先生上面,还有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洪先生,冯先生只是听洪先生的命令,来广西山区传教的,那个洪先生,一定更加了不得。
谁能想到那个洪先生,其实只是一个落魄的民办教师呢。
这等于是有人创办了一家有两千名员工的公司,再把董事长的位置拱手让给你,洪秀全从没想到过天上突然掉下来这么大一个馅饼,狠狠地砸在了自己脑袋上,他先是十分惊诧,后又欣喜若狂。
两天后,在表侄王维正的陪同下,洪秀全来到紫荆山大冲村卢六家,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冯云山,失散三年的两位表兄弟,紧紧地抱在了一起。
故事写到这里时,我必须摁一下历史的暂停键。
33岁的洪秀全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,走进了未来太平天国的中央核心,但他这个教主,从来就没有让领导层真正信服过,我相信杨秀清他们,是打心底看不上他的。
毕竟早期创业、将队伍真正拉起来的是冯云山和杨秀清、萧朝贵,核心团队又是与三人朝夕相伴的紫荆山炭工,洪秀全一没有能力,二没有实权,凭什么享受最高待遇?洪秀全没有与冯云山共同完成早期创业,才为将来太平天国的分裂,埋下了重重隐患。
另外洪秀全到达紫荆山时,杨秀清24岁、萧朝贵21岁(有争议),后面即将加入的重要人物,韦昌辉这年21岁,石达开更是年仅16岁,全部是少年得志,冯云山是跟他们一起吃苦受罪过来的,还震得住这些青年,洪秀全的个人能力,是很难让这些年青领导层信服的。
一个人一旦获得与其能力不匹配的东西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洪秀全从一开始,就不适合做一个真正的领导者,他一直是一个虚弱的天王。
现在,我们可以重头讲一讲洪秀全,以方便我们理解,后面发生的种种奇特事迹。
1814年1月,洪秀全出生于广州花县西北二十里外一处客家人的小村庄,几年后全家迁到离城里更远、广州北面百里外的官禄㘵村,村里有洪、钟、凌、巫四大家族,当中洪姓最多,有三百多人。
洪秀全的父亲叫洪镜扬,将全家搬到官禄㘵来,是为了同族相互有个照应,他是一名自耕农,有几亩地,两头牛,在乡邻间口碑很好,一共生了三男两女,洪秀全是他第四个孩子,原本叫洪火秀。
离洪秀全家三里地外,有一个禾落地村,村里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远房表弟,小娃娃叫冯云山,两人打小一起读书长大,是那种穿开裆裤的交情。
洪秀全童年时的主要生活,是读书放牛,他七岁入私塾,表现出较高的读书天赋,亲戚邻居都夸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,大家都准备做长线投资,主动给洪家一些物质资助。
我阅读清末名人传记时,发现各地都有这种长线投资行为,如果哪家娃娃看起来读书厉害,大家都会打小投资这娃娃,期待他高中后当官,能回馈当年施恩的乡里乡亲。
不过很可惜,这是一次失败的长线投资。
洪秀全十三岁过县试,拿了第一名,成为一名童生,老师邻居都觉得自己没看错人,但他在科举中的成就居然止步于此,十六岁赴广州考秀才,不中,十八岁开始在村里当民办教师,寒窗苦读几年,二十四岁再次赴广州考秀才,又不中。
一个打小被邻居视为神童的孩子,一个十三岁曾拿下全县第一的孩子,带着傲视同龄人的满满信心奔赴考场,却连续几次考不中秀才,使洪秀全的心态崩溃了。
好比你初中时是全市第一名,最后连个211大学都没考上,大家都会投来诧异惊奇的目光。
尤其是投资人那种又失望又嘲弄的眼神,深深地伤透了洪秀全的心。
冯云山和洪秀全就不太一样,他学得很杂,经史文章、卜算打卦、军事兵法都看,对科举没那么看重,能中就中,不能中就教书,随缘。
冯云山打小没有投资人的压力,但洪秀全有。
第二次考完后,洪秀全走出考场时,在街上见到一名外国传教士,和一名中国翻译在传经布道,洪秀全出于好奇,跟他们进行了沟通,第二天参加了他们的布道活动,还拿了一套《劝世良言》回家。
这套书共九卷,是由华人天主教徒梁发编写,梁发将应试考生视为精准推广人群,两年前因为官府打压,已经逃到马六甲避难,这份册子被其他教徒搞宣传工作用,目标人群还是瞄准应试考生,企图影响中国的知识分子。
洪秀全只是随便看了两眼,带回家就扔在一旁,没有再深入阅读。
下次再读这本书时,已经是七年后的事了。
第二年,也就是1837年春天,洪秀全第三次赴广州考试,再次落榜。
心高气傲的洪秀全“气得像死去了一样”,只能雇两名轿夫将他抬回家,到家后一直卧床不起,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象,一共病了四十多天。
在他的幻象中,出现了一条龙、一只老虎和一只鸡,敲锣打鼓将他抬着轿子,送到了一处瑰丽光明的地方,一位老妇人来迎接他,说他“你满身污秽,为何要与那些人为伍而作践自身?我现在要使你洁净。”给他洗净后,许多人用刀切开他的身体,将心脏和其他内脏取出,并换上新鲜的脏器,伤口也自动愈合,毫无痕迹。
他们又带他到一个大房间,见到一个留着金色胡须、穿着黑袍的威严长者,长者赐他一柄宝剑,命他斩妖除魔,还赐他一方印玺,使他可战胜恶灵,另给他一颗黄色果实食用,味道甘甜可口,长者对他说“看这世间的人们!他们心中是无尽的乖戾奸邪!”然后命洪秀全鼓起勇气行事,“我会在万难时刻助你周全。”
这场幻梦过后,他又不断梦到一个被称为兄长的中年男人,带他一起巡游四极,帮他斩奸除恶。
洪秀全这一次严重的幻象,其实是考场失意、精神崩溃后的癔症,是他遭受重大打击后的自我安慰,但在那个科学贫瘠的年代,幻象使他的经历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。
拿来做宗教包装,刚好合适。
病好后,洪秀全继续在本村和附近几个村,辗转流离做民办教师,他的工作很不稳定,收入也很低,月薪大概相当于2022年的1500元人民币左右(不精准),肯定不能这样干一辈子啊,于是在1843年春天,在教了6年书后,29岁的洪秀全第四次去广州考秀才。
又考砸了。
洪秀全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乡亲们的嘲笑和白眼,但这次他不再绝望,他已经走过了心理低谷期,他内心深处只有怒火。
他在回乡的船上怒骂考官,在家里痛骂满族官僚,他把书扔在地上,大声说:“让我来主持考试,为国家取人才,而不是为满人找奴仆!”
发完脾气后,还是得老老实实教书。
那年夏天,表兄李敬芳过来看望他,无意从书架上,看到那本尘封多年的《劝世良言》,李敬芳出于好奇,借去读了一遍,他对当中一些突破常识的观点感到惊奇,洪秀全见表兄着迷,也开始重读这套书。
洪秀全读着读着,激动得跳了起来,他忽然发现这书跟自己的幻梦相吻合,那个长者就是上帝,而中年兄长,就是耶稣基督,从这一刻起,他就认为自己是上帝的第二个儿子,是来拯救苍生万物的。
洪秀全和李敬芳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,便决定自己给自己受洗,他们口中念着“净化所有之前的罪恶,脱离旧人,重获新生”,同时把水泼洒在自己的头顶。
洪秀全并没有接受正规天主教的受洗,他的立教基础知识,也是掺杂着朱次琦儒学思想(第二次在广州考试时听过朱次琦的讲学),和基督教宗教思想的杂和物,是一次不洋不土、不中不西的思想交流,从没有进行过科学的梳理和归正,也没有过深入的理论辨析。
他去过最远的地方,只是广州,他读过最宗教的书,也只是《劝世良言》,从一开始,洪秀全的知识体系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体系。
但洪秀全莽得狠,一想到自己是上帝次子就激动,理论完不完善并不重要,拿起来就用。
这时候,冯云山也加入了进来。
就像搞传销先要从熟人下手,为了立新神,洪秀全和李敬芳先砸了自己家的孔子神位,然后拉表弟冯云山以及堂弟洪仁玕入伙。
从我阅读到的资料来看,冯云山听完洪秀全的“太平天子”、“君王大道全”的鬼话,他内心深处是不怎么信的。
洪秀全真的相信他的梦境,李敬芳信,洪仁玕也信,他不怎么信。
但他常年跟贫苦农民打交道,对清廷早就充满了憎恨,而且他学的那套驳杂学识,正手痒得狠。
他热爱读史,常认为自己是辅佐君王的谋臣良士,眼见清廷污吏横行,对民众压迫一日甚于一日,天地会捻军白莲教起义不断,他预感大清气数将尽。
在索要《劝世良言》通读一遍后,冯云山看着洪秀全坚定的眼神,便觉得有号召力的人就要出现,现在正是干一票的时候。
便跟着洪秀全来到一条小溪边,清洗了自己的身体,算是完成了受洗。
洪秀全在向家人传教时,家人多少是有些理解并信任的,但在向村里其他人传教时,遭到了村里的巨大反弹。
洪仁玕就因为移走孔子牌位,被家里人吊起来一顿毒打。
1844年春节,村里的长者请全村读书最多的洪秀全和洪仁玕,为地方上的神明写楹联,洪秀全不从,双方发生了剧烈的争吵,洪秀全一怒之下,砸毁了私塾里的孔子牌位,长者们怒骂洪秀全,并解雇了他的民办教师岗位。
在村里待不下去的洪秀全,从《劝世良言》中“没有先知在自己的家乡被人悦纳”这句话里获得灵感,决定去广西传教。
但是最后真正传教成功的,却是性情坚韧、百折不挠的冯云山。
在这里,难免让人困惑,为什么创业如此之艰难,冯云山“零丁孤苦、困厄难堪”拼下来的事业,却依然要奉洪秀全为教主?其实他在紫荆山传教时,完全可以自立为主,不会有任何人反对他,也不会给将来的天京事变埋下祸种。
我个人认为,这应该跟冯云山的知识体系有关。
冯云山从小开始,就把自己定位成“谋臣”的角色,他打小就喜欢诸葛亮张良这样的人物,而不是历朝历代的君王。
而且,我认为冯云山十分清楚洪秀全的真实水平。
他也不太可能,认为洪秀全能做一个真正的领导人。
在冯云山的定位里,洪秀全是当成耶稣一类虚无的偶像招徕民众的,事实上洪秀全刚到紫荆山后,确实也遵照冯云山的安排,就与卢六深入深山,避开直接面对民众,营造半神的神秘感。
冯云山让洪秀全以虚君的面目出现,也可能是平衡起义初期的权力架构,毕竟杨秀清和萧朝贵才拥有真正的影响力,他们跟炭工们同生共死,只有他们的拥护,炭工们才会拿命去跟朝廷斗到底。
虽然大家都是客家人,但我们只是同族关系,人家却是共生死的关系。
而冯云山,在当中起到了一个平衡作用,只要有他在,他既能安抚杨秀清的兵权,也能稳定洪秀全的神权。
他是太平天国的情感枢纽,也是太平天国的稳定剂。
但是谁都没有想到,冯云山战死得那么早,脱离他控制下的太平天国,才会像一头莽撞的野牛,扑进了无尽的野火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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